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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人世疲倦的时刻写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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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早看诗,是为了写情书,结局当然不好。事情就是这样,像某个哲人说的,人的很多事情都是为异性而起,后来异性不知所终,只剩下那些事。所以情书是不写了,但渐渐有了读诗的爱好。对诗真正有感觉,是在高中读到穆旦的《赞美》《春》,第一次感知文字是可以触动身体的,触动而不明其意。之后从图书馆借了穆旦的诗集,在早读课上,混在一片蛙声中高声朗读。高中毕业后,我再没有那么大声读过诗了。

我在大学时读了很多诗,但也许从没有真的读懂,写得也不成样子,所以羞于跟人谈论。而其实,到现在为止,我也没有好好谈过诗。比起谈,我更乐于阅读,或者把所有想法在脑海里慢慢清空。

之所以写下这个题目,是想起大学时一个神奇的下午。那是暑假,我申请留校看守一座教学楼,每天值班。那天下午,一个以前的女同学来找我,在教学楼前聊天,聊着聊着,我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空虚袭来,来由不明——既不是产生于我和她的关系,也不是因自身的情绪而起,总之,那种空虚感从天而降,将我笼罩,如宣判。匆匆将女同学送走后,我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游走,一切仿佛都不一样了,目之所遇,沦肌浃髓却又无以名之。走完校园,我又走上了街,感觉“一种可怕的美”已经产生。直到半夜,这种感觉渐渐消退,才想起将那个姑娘送走时的窘态,身上充满无法驱赶的疲倦。在这疲倦的时刻,我想起很多读过的诗,很多诗人和他们的诗句变得神秘又亲切,好像这人世专门为它们设了特殊的时段和空间,而我刚好捡到那把钥匙,打开了门……

后来我知道,这就是所谓灵感来临的时刻,犹如在空中(而不是在银行和别人的手提袋里)看到了很多钱——很多人都经历过的,经历过后也就淡忘了,或者在记忆中把它变成了不可企及的概念。后来我写诗、看诗,很多时候是为了唤回这种至乐,但往往不能如愿。渐渐的,我知道这种迷狂的状态可遇不可求,而诗并非可以在灵感中一蹴而就,更需要不断加深领悟,以及练习——写,并在其中重回心醉神迷的时刻。

我记住了那种疲倦的感觉。那疲倦的感觉并非独一无二,在生命各个阶段其实我都遭遇。比如少年时期面对寂静的荒野,在草丛中仰望蓝天,就有一种亲切而陌生的情绪产生,让人想要无缘无故为之流泪。比如在家乡下雨的黄昏,在雨中静静伫立的芭蕉林,在雨滴声里打着响鼻的骡子,在圈里喊叫的猪,特别是母鸡带着一窝小鸡恹恹欲睡的低语,让我感到了生命原始的寂寞。比如高中时,一个人走过右江上的大桥,陈旧的桥身之上是朗朗青天,脚下是奔腾不息的浑浊水流,被江水切开的两岸朴素无知地延展出去,在捞沙船低沉的嘶吼声中,一种疲惫而悲凉的感觉好像来自20世纪初期。比如大学时和友人在南宁邕江边彻夜行走,在混乱而空洞的郊区漫游,感觉人间不可减少却又无可追寻的热情,那么荒诞地真实存在着。还有在家乡劳作中看到和听到的人事,脑海里不由自主涌起的、我从未经历的往事与未来,借着一种可能性将我和处身其间的大地联系在了一起,和无名的狭窄深谷、荒草凄迷的山峦、林木幽深的远方共同呼吸,那些人事转变因此显得自然辽阔又非常悲哀。还有不断离开又返回家乡的过程,沿途所见的一切,仿佛山河中巨大的未知一点点揭露又消失,只有惊悸的空气归还到身体里……这所有时刻,都有一种生命正被运用而又不知所以的疲倦之感,其中的可能性和局限性在不断撕扯、拉伸,让我获得一种在瞬间停留、不断重复经历的况味,我想这就是在人世间无用而又切身的感动吧。

在这些时刻中缓慢呈现的物象和感动,渐渐成了我想要在笔下描述的对象。这注定是一个曲折而充满折磨的过程。

一开始,我沉浸在文字修辞的阶段,因为阅读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作品,里面很多陌生化的感官印象总是引起我的共鸣,我以为文字的魔术可以揭示存在显化的种种形象,达到一种契合、不言自明的效果。这个阶段历时漫长,我写了很多我也不理解的词句,狂乱而又肤浅,在物象与感觉、隐喻之间错乱不休,往往不堪重读,其中绝大部分已被我销毁,幸存的几首也只在夜深人静时拿来悄悄回味,不为其他,只为了回忆写下这些句子时的状态,为了回忆那些时光。现在想起来,这种文字上的练习也许是必需的,但绝对不适合我,我好像缺乏那种用词句直接提出生命感觉的才能。这一度让我陷入沮丧,加之经济、情感、工作的种种压力,写作尝试时断时续,甚至想要放弃。

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,毕业几年后,在2013年左右,我忽然对文字(或者说汉语)有了新的领悟,不再执着于陌生化修辞,开始拒绝隐喻的冲动和惯性,更注重文字间若隐若现的情绪和感染力。分析起来,这主要是因为现实生活的打击和磨炼,让我知道自己最在意的究竟是什么,知道了自己感觉产生的来由,尘世的压力在我身上垂落了它的重量,传递到某些词句上。其次是阅读给我的影响产生了质变,以前的理解变成了切身的触觉。

我觉得文字就像手足一样触摸真实的事物,它们的节奏和气息应该是自然的,和写下它们的人息息相关。这个阶段持续了三年左右,我抒写在疲倦人世中的种种寂寞情感,大多数来自我回忆中的场景或感觉,这可能拓宽了我对现实的感受,以及用文字呈现的能力。但是一直以来,我对自己的尝试并不满意,因为在开始变得自如的文字中,那种身在人世深处的切身感动还是打了折扣,缺乏一种直面存在的力量。

在2017年以来,我开始梳理并思考三十多年来的感受,感受人生经历中不同的场景和情绪,其中最主要的收获是发现自己所写的,就是一个局限中的人面对他的可能性时产生的悲哀。这是我写文字以来最重要的主题,也是我认识人世和审美中的倾向,但是在写这篇文字之前,我没有这么清晰地去概括它,总觉得概括也许是一种损害,或多或少是虚妄的吧。相比于这种概括,我更喜欢一些已经写下的类叙事诗作中的形式况味,在现象描述和情节转换间出现的一些感动,应该是更接近我一直想写的人世疲倦之感吧。而且在提取叙事因素的过程中,我发现可以以更接近现状的眼光看待一切,可以将更多的人生感觉转化到文字中来,显得更加朴素,自然,也更有力气。

以上,就是我习诗以来最主要的感受和追求了,实在很有局限且微不足道。我希望自己可以时时保留在人世间的触觉,希望可以在这个基础上不断加深和拓展。比较巧的是,昨晚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一个一直喜欢的诗人打来一个电话,我吞吞吐吐而又满怀热切地谈了自己的想法,跟以上内容大同小异。我醒来,记得对方一直沉默。不,在他情绪不稳的沉默之前,也就是电话接通时说了几句:“你是谁啊。我发现你在去年打给我,而现在,我不知道为什么,觉得有必要回个电话。”

也许,我偶尔写字,就是忽然觉得有必要对人世疲倦的一切回个电话,让沉默的一切发声,让自己沉默。


编辑:庞华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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