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人比郑板桥更像一枝瘦竹了,从外在到神髓,都像。竹形竹身竹魂魄。
写下这么一句话,一时凛然。仿佛遇见花妖树精,心里又喜又惊,有风凉飕飕地从头皮掠过。
小时候,总不信神话故事里的神怪会害人,恨吴承恩老头把杏仙写成春心难抑,几番想与唐僧“倚玉偎香,耍子去来”的女妖,如同卖笑的勾栏女子。又将名叫拂云叟的竹子精等几个写得酸不溜丢,原本的诗酒酬酢生生变成一场拉郎配。倒不如《聊斋》,婴宁、小倩、香玉、荷花三娘子,狐仙花妖都美丽善良,让那些书生爱得神魂颠倒,又常常能为书生解除困厄。这才是精怪们应该的样子,远离尘世,清丽不俗,烟一阵来烟一阵去,不羁而侠义。
郑板桥当然不是树精,只是有了竹的精魂,让人见而欢喜,却又畏着,只好远远地看。
初时的郑板桥其实是叫人亲近的,像新竹,脆生生的枝,绿莹莹的叶,飒飒地带出风响。板桥只是他的号,他的名字叫郑燮,江苏兴化人。他出生于日渐破落的书香门第,在扬州十年卖画为生,四十岁中举,五十岁当县令,十余年后辞官还家,继续卖画为生。
几十年的鬻画生涯里,他画得最多的是竹,渐渐,岁月将竹刻进了他的生命。
板桥曾在《墨竹图》中题记:“凡吾画竹,无所师承,多得于纸窗、粉壁、日光、月影中耳。”
那纸窗、粉壁、日光、月影中的竹影,莫不就是竹的魂魄?亲近得久了,眼中竹入心,胸中竹再返诸腕底,竹魂在血脉里融贯一气。于是,眼中无竹,胸中无竹,手起腕移间,竹就有了,板桥的精魄也修炼成功,得道了。如金庸大侠小说里独孤求败的剑术境界,及至最上乘便无剑无招。
日日在竹影里逡巡,板桥的竹便都有了精气神,枯竹新篁,丛竹单枝,都峭拔而秀美。即使风雨飘摇含霜吐露,也于高低错落、浓淡枯荣间,劲瘦孤高,一股淋漓清气溢于纸外。
他曾作《仿文同竹石图》,并题记,将自己画竹与北宋墨竹“代言人”文同比较,说:“文与可画竹,胸有成竹;郑板桥画竹,胸无成竹。与可之有成竹,所谓渭川千亩在胸中也;板桥之无成竹,如雷霆霹雳,草木怒生,有莫如其然而然者,盖大化之流行,其道如是。与可之有,板桥之无,是一是二,解人会之。”
对比二人竹石,笔墨和构图都截然不同。
文同的竹是“纡竹”,屈伏中有劲拔,借竹的荣枯丰瘠,写人的悲欢穷达。他的竹画,竹竿蜷曲,用笔凝重浑圆。竹节间似断而意连,竹枝左右顾盼,竹叶则八面出锋,挥洒自如,聚散无定,疏密有致。
而板桥的竹必得瘦颀挺直,有劲节凌云之志。竿、枝、节、叶,都露出凛凛生气,笔意又简,冗繁削尽留清瘦。竿劲瘦,枝遒健,嫩枝小而柔顺,叶生机盎然。一侧的山石嶙峋怪异,别有一种强悍与不羁。更出人不意的是他的题记,分三处,竟都在石上,偏又丝毫不影响结构,反更增添了画面的疏密错落。果然如他自己所称,“雷霆霹雳,草木怒生”。胸中无竹,而竹精竹魂震慑风雷。
在我看来,文同的胸有成竹是一种隐忍,而板桥的胸中无竹是竹意早已在血脉,恣意勃发。文同的竹有的是韧性,板桥的竹自有淋漓天趣与生机。形更有别,一个圆腴,一个清瘦。
板桥的诗也瘦。“淡烟古墨纵横,写出此君半面。”“写来竹柏无颜色,卖与东风不合时。”“衙斋卧听萧萧竹,疑是民间疾苦声。”都清瘦如竹。夜听竹响,尽是民间疾苦,这是七品县令的郑板桥。
他的县令,从范县做到潍县,总没能走出山东,一个七品芝麻官整整做了十二年。如他诗里所言,听萧萧竹响都是民间疾苦。
那年,恰逢荒年,老百姓饿得几乎到了人吃人的地步。板桥开仓发粮赈济灾民,有人劝阻说须先向上禀报。他回一句:“此何时,若辗转申报,民岂得活乎?上有谴,我任之。”毅然开仓放粮,潍县数万百姓得以活命。
此一举,得罪了上吏,板桥决定辞官归里。
离潍县时,他画了一幅竹题了一首诗:“乌纱掷去不为官,囊橐萧萧两袖寒。写取一枝清瘦竹,秋风江上作渔竿。”
板桥的诗不忸怩不牵强不故作高深,明白如话,嚼来如吃豆子一般哔剥脆响。也正像他的竹,干脆挺直,不旁枝斜逸,毫无媚态。
官场真的不适合他,做了十余年官仍旧是七品县令,还被迫辞官。旁人是“一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”,他的县令虽级别低了些,也做了十二年,到头来却只是囊橐萧瑟两袖清风。不如归去!
回到兴化回到扬州,依旧画他的瘦竹,做他的钓叟,撇去俗务,来去自如。板桥终于回归到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:“茅屋一间,新篁数竿,雪白纸窗,微浸绿色。此时独坐其中,一盏雨前茶,一方端砚石,一张宣州纸,几笔折枝花,朋友来至,风声竹响,愈喧愈静。”
竹畔抱炉烹茶,展卷读书,铺纸作画,邀友清谈。无官一身轻,日子清且简,那纸窗竹影直映入纸上。这时开始,正是他诗中说的,“我有胸中十万竿,一时飞作淋漓墨”。
板桥的墨竹不断飞上纸端,于后世的我们而言,何其有福。
读他的墨竹,连印刷品都可生出清气来。曾收了一本名家画册,中有板桥几幅,兰石、墨竹都有。记得有一幅,嫩竹老竹,寥寥十余竿,便使人如撞进一片青郁葱翠的竹林。每棵竹都瘦颀,长短参差,竹节上下相承,形若半环,墨浓淡有别。又依节画枝,行笔迅速,遒健圆劲。枝又有老嫩,老枝挺拔,嫩枝柔顺,都生机盎然。竹叶墨色各有浓淡,也是老嫩分明,下笔势如破竹。
另有一幅,仅有墨竹三竿,淡墨绘竹竿。又由竹根部以浓墨添新篁两枝,新枝细柔尽显弹性,都是从笔势便可感知。竹叶浓淡相间,似有远近。
这幅最妙的是画幅左边长长的题记:“余家有茅屋二间,南面种竹。夏日新篁初放,绿荫照人,置一小榻其中,甚凉适也。秋冬之际,取围屏骨子,断去两头,横安以为窗棂。用匀薄洁白之纸糊之。风和日暖,冻蝇触窗纸上,冬冬作小鼓声。于时一片竹影零乱,岂非天然图画乎!”真是一篇简静的绝妙小品文。
与板桥画里的题诗相比,我更爱他这长题的小品,作得满纸烟霞。这样的墨竹与小文最宜在溽暑寻味品咂,“如啖冰瓜雪藕,心肺生凉”。借的这句还是板桥的话,以他的话来评他的文,简直清妙,“瓜与藕”都是带着当季的新鲜和香甜。那滋味犹在嘴里绵延数日,张翕间仿佛还留着一股清新。
偏偏他的字又乖张,乍一看去,就是乱石铺就,疏疏密密,歪歪斜斜,不圆不棱,不隶不草。再来细看,才觉出它的活泼,甚至愈看愈爱。穿插排列气势一贯,笔意古秀而妙趣横生。这字,他戏称为“六分半书”,至于哪六分,哪半分,已经无需拘泥细究,只知道,我读他的画时,连同那些字都是画了。
他将生命四分之三的时间都用作画竹,那些竹自是注入了画魂,板桥何尝不也生了竹筋竹骨竹魂魄?他与素窗上的竹影一齐化作了纸上墨魂。
再看那竹那石那六分半的字,都凛凛的,只觉得天地清旷,它也傲然看你,清瘦而倔强。最后,纸也陈旧了,它还傲然。
这到底是郑板桥,还是竹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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