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片没有被尘世沾染的世界,花儿悄悄占据了这块高地。
高地是满眼绿色的大草原,向北一步是大兴安岭的台阶,靠南一点就是去燕山的搭脚石,而它不上不下,偏偏成了两座山的分水岭,横卧在这,栉风沐雨,独得芳华,有一种清静幽寂的自得之气。因此,山出落得简练、清明和坦坦荡荡。无数的林木奇石、飞禽走兽就在它大片的绿色里。水过滤得明澈透亮,众多的鱼虾灵物和美丽的水鸟游荡在它缓缓的波光里。有了这样的背景,人活得都干净、自然、不急不躁,似得了正气,更何况那些花呢?是的,看看吧,那些有名的、无名的花,在这块叫塞罕坝的高地上,开得坦然、热闹、自在和放纵,那满世界艳如彩云的花朵,不是用花潮、花海一类的形容所能概括的。那满坡满岭沸沸扬扬的红、黄、蓝、粉……似乎根本就没有边缘,不知道那些花到底延伸到了什么地方,仿佛是一个梦,彩色的梦,没有根,只有翅膀,在这辽阔的土地上,飞呀飞呀,到处都是它们的色彩和倩影。
游人笑着喊着在大片的花丛中奔跑,边跑边抛掉手中的东西,遮阳帽、书包、衣服,甚至鞋子。跑累了就躺倒在花丛中,让一团色彩掩没,让一团光裹住,像躲进爱情的一个稚儿,像藏进雌蚌中心的一个赤子,静静地让我们和大自然一起,听到共同的心跳,看到灵魂的光亮。这时候,人才能看出自己的短处,看清花朵的个性。而我正是在此时,深深地体味了那些草原的花朵带给我的心灵颤动,我辨识着它们的脆弱、坚韧、忧郁和多情,并且辑成了一个花谱——
虞美人是把哀怨表达得最风流多情的一个弱女子。虞美人又名舞草,清瘦地站在那里,对一切花草的傲慢和不屑一顾使自己愈显形影落寞。它们在风中摇啊摇的,几乎要伏地不起,但还是站起来,向远方望着,把生命当成了一只金色的酒杯,酒杯在等待中装满了清露或者泪水,直到被一阵急雨打掉,碎下地去,留下花茎,久久地站在那里,像小小的旗杆,绿绿的,伸进一个传说里。
断肠草是花不是草,因为肠断才更美丽,在草原上大面积地生长,毫无顾忌。花粉红色,阳光下一望,像一片温暖的雾。花叶细碎而精致,一蓬一蓬的,像一束束灼亮的炭火,看着极是入眼。我想它们不使自己流芳于世,除了有一个残酷的名字和淡淡的苦衷之外,它们必还有一个不求赏心只求悦目的想法,从春到夏到秋,只有它们占了三个季节长长的美丽。
干枝梅心中有一种肃静,在寂寞中学会对自己进行品格上的修正。远远地离开花丛之后,对季节几乎也丧失了任何要求。只要有些微许的泥土,就生长起来了,而且是在默默中开放出白的或粉的花,卑微的,细小的,像枯枝败叶间挂着的一层小冰粒,颜色和模样都遭人的鄙视,但一直到它们开进冬天里甚至在大片的雪地上、狂风中,还依旧保持着初开时的姿势。这就引起了人的震动,像一种精神一样在花丛中开始让人注意和不断地寻找它们,虽然它们总是远远地回避着。
金莲花堂皇富贵和漫野的金色使它们占了草原大面积的阳光。花瓣都重叠着,风来扑人两腿的花粉,雨过浸染你满身的金色,蝴蝶蜜蜂追着它们嗡嗡嘤嘤。花开得热闹,开花时间虽短,但利口生津,是一剂良药,人就都赶着它们的花期来,把花做成药制成茶吞服下去的,就能治一些病。而那一片花影呢?也就永远在人的心里了。
牡丹得香国王,这里的芍药为山野之尊,偏偏又极喜荫凉潮湿艰涩莫测之地。石头可任其堆积,泥土可凭其瘠薄,牛马可随意踩踏,人却不可以将它移植回家。芍药有灵,不为私己的人生存和开花,只喜欢山野风雨,做花时梦想开一朵一朵的洁白,生在幽谷,列于草泽,芬芳了有幸相遇的人,明媚了寂静的峡谷。长长的日月,短短的生命,把洁白当成一闪留在花朵上,把坚韧作为药力灌在根须下,然后,默默地让自己肥硕的绿叶把果实也掩饰住。
木槿花是让人忧伤和知戒的一种花,我说它们是带着暗示和启示来的,早晨太阳初升,草原上一片虚浮的白雾,这花却滴着莹莹的露珠静静地开了,开得新鲜而纯粹。花朵在太阳下闪出灼人的水光,仿佛是玉做的一样,让人珍惜得不敢触摸。晚上看时,满枝的花已七零八落地飘散在地上,让人惋惜起这生命朝开暮落的运气来,却又突然产生一种人生的紧迫和恓惶。这花一天就把自己一生的辉煌说尽、表达完了。
玫瑰花是用尖锐的刺把花朵和叶子封锁起来,却把芬芳的气息弥散到远处,鸟也不敢在其枝上落足,怕伤了脚爪,胆怯的人只去它们的边上望望,让醉人的馨香把自己带入幻想。借此它们得了自在,没有人限制它们的枝蔓,它们就漫山遍野地生长,根在地下纠结相连,花在地上色彩飞扬。像一个放浪无形的孩子,因为没有了顾忌,才把心事全部集中在一个花期,表达得痛快而坦荡。
山鸽子花蓝绒绒的花朵是袖珍的鸽脸儿,眉眼都清爽,尖喙向天空或草原的方向伸出去,做仰首谛听的神态,仿佛一群栖居草原的鸽子,把生命的惊悚从尘世刚刚带回来,藏在草丛以下,然后抬起头,看着远处,保持着警觉和忧伤……
草原的花太多了,鸡冠花、灯笼花、珍珠花、马兰花……多到数不清,有名的就辑为花谱,无名的就融为风景吧,在这片广大的泥土上,我到何时才能完全走近她们呢!
身在万花丛中,我想,人有千种层面,花有百个性格。以花喻人,不是也可以看出每一种不同的生存和色彩来吗?做此花谱,时时翻阅,等于以花为镜呢。看美丽以赏心悦目,怡养了性情,看丑陋以省脑省心,也当领略了人生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