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诗句的阅读与对词语的诠释,其实不是一种直行深入的步伐,有时,你可能需静下来聆听,有时,你可能要弯腰去挖掘才可再启动步伐。对于新手的诗人陆岸以及他的《煮水的黄昏》,我想尤其需要这样去看。
陆岸诗集《煮水的黄昏》
岁月当然是诗的基础,作为江南人的陆岸,援疆岁月虽仅两年,但诗的质地却远远超过了他生活在江南的岁月和歌咏江南的诗。《春日正坠落在沙漠上》这一辑当代边塞诗,以真诚的个性,为我们营造出了苍茫与力量的场景,那一首首涉北的风味诗,在风沙与苍茫中穿透,不时给我们送来阵阵回对生存的吟唱,和面对自然生发的填词而滋生的独特力量。
第一辑是以“空”为切入口,展现了一双南方眼睛对这个陌生家园的问询、关切和经验情绪,并在时空的共鸣中生发出当下的意义。“远处的春日已坠落在沙漠上/而沙漠外的一个窗框内/我的那个铁制水壶又在悲鸣”(《煮水的黄昏》)。这里既有真实人事物的虚无想象,又是真实事物对真实思想的一次坦诚的开掘。在援疆——南方人与西北边陲的交往合理性中,历史世界、现实世界和未知前行处境的三者关系中,社会性行为与个人行为之间,那种互动之中不同层次的认知与诗的寓意,正是在日常生活的过滤中点滴积盛又淌着诗意的渗透。“空”的另一现象是诗中的“栅栏”,它什么也拦不住,“却整日里张开空空的双手”(《栅栏》)。随着对栅栏的本质认识:“血肉是透明的,骨节是中空的”,直到最后,以自我为例去印证着栅栏的本质:“仿佛我也只是栅栏/也拦不住什么/我也是空的”,似是个人阶段性的历史总结。空、栅栏的空,人如栅栏,无用的空。这系列所展开的联系中,平淡之下是情感的汹涌,它面对着远处此起彼伏的群山,它更面对着拦得住但只是直来直去的人群,一种焦灼的气氛瞬间就冲刷了出来,而随即而来的,必是悬疑的色彩,它在涂抹苍茫与沙漠,也在涂抹着怦怦直跳的心灵。这份感、自然与社会问题相交杂的画面,在《旷野之诗》中发展到了巅峰。“旷野有无数有名无名的石头/尖锐。近乎肉中之刺/滚圆”。尖锐与滚圆,有名与无名,这些被赋予名状的石头,组成了旷野,给“空”以伸手可触的质感。回到诗人内心的视野,“我的旷野之石,纷纷走动,大而渺小/从千万个地底钻出/一起夯实我旷野的空旷”。空旷里的生存与痛苦,空旷里的存在与虚无,它植根的每一根血管,都敞开在生活的各种通道之中,无论是顺畅的,泥泞的,抑或是堵塞的和曲折的,诗人是把眼前的情景化为世界之物,又把自我满溢血肉的心灵,放在世界之物中,穿过几多繁复,从现象直抵本质,去寻求所能维护意志的美好,所以诗人最后会说:“我的旷野,宛如心脏”。
“冷”在第一辑中,也是个举足轻重的词,也可以说是具主导意义的感觉与隐喻。“一场大雪/我走在雪地上/一年的旧世界被重启得那样新”(《雪中行》),是绘画艺术的冷。“过去的时间发出撞击的咔嚓声”是现实疼痛的冷。“而林中的飞鸟”似诗人般行走在大雪中,“轻盈中/怀揣着冰冷的食器”,是严峻承担的冷。在诗人徒步与风雪同行时,“有一列火车正从远方来”。这是沉浸中的自拔,流逝中的共鸣。是雪的浪花拍溅岁月的慨叹,是岁月的长河化作冰雪的回照。诗人以交叉叙事的方式,让雪与时间,在冷的气象世界中显出灵魂的一份灼热。
可以这么说,西北边陲的生活,刺激了陆岸边的诗歌创作,古寺遗址、歌谣、白桦林、红柳等等,滋养了他诗创作的成长。他仿佛把自己扔给了这里,让个性游荡在大西北,擦出灵感的火花。他由新奇转而沉思,由感受转而战栗式的吟唱,在一派审视的目光里,产生出属于江南陆岸自然美好的沙漠坠日之诗。
历史,自然也是诗人心仪的诗源。在《西北谣》里,狼烟与霍去病、岑参不远也不近地勾引起我们对大汉、大唐帝国卫戍边疆的壮烈往事。在这里,我似乎读到了人对自然环境、人对自我与同类命运的强烈不安:“一念起楼兰,便黄沙满天/黄沙满天……我的喉咙里有铁,眼前阿尔泰的雪”。莫不是诗慨叹历史中太有乌托邦的诱惑,还是已经敏感到生活中有一种高于我的存在?在历史有对日常生活遮蔽的生活环节里,诗人假西北的场景,表达他的抒情态度:“我绝望的广阔,伟大的无垠……会飞的鹰终究死于天上/无数的我死在塔克拉玛干……”我的揣度,是诗人也许诉说历史上人物与认定自我之死亡时,是在探索一种新的存在,所以,他死的是“无数的我”。只有在这样的场景里,时间的意识对于诗人和阅读者,才是有意义的,是美学的。它对于生命存在于人只有一次的诠释,才会是多元的,具有前瞻性价值的美的选择。在苍茫中寻找新绿,在死亡中寻到新生,这就是从《西北谣》赋予我们的“刻奇”的内涵。诗人援疆的现实行为的存在之重,在这里也就有了新的可能的诠释。由此再来看《白桦林》,“北地苦寒/北地的白桦林不长叶子只长骨头”。当诗人“看见夕阳/看见河流,忍不住屈膝”时,是白桦林提醒了他“只有白桦林/只有她们仍笔直地提醒我”,这不是单一的累歇时的油然之感,这是对思想禁足的自我破防,是灵魂燃烧中滴出的脂膏。
援疆的西北之行,诗人始终处在与环境揪心纠缠的矛盾之中。“我在沙漠里种草。水土流失/红柳燃烧。我要开垦的国土辽阔遥远/铁蹄残留在地底”(《失乐国》)。“现在,我在这里/往下,我的鞋跟踩不到一根荒草/抬头,我看不到高处——/哪怕一只失群的鸟”(《盐水问》)。这位“江南的一棵稻禾”(《猝死》)般的诗人,带给我们的,其实是人与自然冲突中的共存,是统一:“大峡谷回来的途中/我们下车休息,看斜阳/在这广阔无声的原野/脚下四叶草的丰盛”。从心灵深处流出的田野的祥和与对和平的憧憬,让我们返回人出生的原点——从山洞走出,迈向原野的那份开创的本真,由此,与大自然共存的当下着眼点,在字里行间就闪烁出了一种历史的延伸。
蛰伏的神韵也许是第三辑“有风吹过人间”的最靓的色彩。诗人以视点的聚焦,抓住与当下交流的感受,让寺庙与历史在人间再次叠印出思考的经坛。“看见香海寺的时候/洑院的古镇正在新建/于是廊桥,古城墙,石板街/粉墙和黛瓦依次出现/这是南宋风格的以旧修旧/福善寺以及旁边的高塔庄严巍峨/多么悠久的历史正在崭新/有人的地方,就有人造之美”。读诗至此,一柄从盲目颂赞中飞出的批判宝剑,便直直地横穿变成了一个质疑的问号。在貌似颂赞的“人造之美”后面,我们看到了“人造之美又千方百计模仿自然/一切搞得像真的一样”。现状果真如此,词语也便入木三分。当下有创造力的诗人,他们对发生在眼前的一些凸显的事物总会尽自我最大的努力,去介入自己的评判,在随和声的趋势中,又会亮出自己的声音。这一份担当,正如《绕不过去》里所说的,“有时一条小河横亘在那里/却生生绕不过去”。就明知绕不过去,却还是费心对它发声。在《复制》里,说得就更明晰了:“就这样我们复制这些/让人迷恋的颜色的声响”。这是一种文脉的失落,是利益与虚假的掩饰,诗人的良心当然不会无动于衷。它让诗的语言自身,以富有现场感的自主性去表达事物而高度地耸立在场。
黄昏的思绪 格子 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