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日午后朔风大作。裹紧衣服,走在风里,想起一句古诗:“昨夜朔风能凛冽,冰花亦结砚池中。”冰花就是霜花。朔风之后,有水处会结霜白。
朔风是有锋芒的,吹在山谷有兵戈之声,吹在田间有倾覆之势。走在风里,似有无数把小刀子刮过脸,眼睛、鼻子、耳朵、嘴唇——吸入的每一口气流都是清凛的,硬的,冷的。在风里快步行走,脸颊摩擦着这冷,鼻腔呼吸着这冷,头脑清醒得像一口深山里的井,丝丝冒着冷气,又清澈见底。
想着次日就能见到霜,便觉得这冷也是可贵的。
已是大雪节气,今年还没下过霜。翻开旧时写的笔记,十一月就有霜了,“连着下了几日严白的霜,下霜之前已刮了两天粗粝的风。”
冬天是有门槛的,只有下过霜,才算真正跨入冬天的门槛。霜是第一道,雪是第二道,雪上覆霜是第三道。而此前漫长的时日,不过是秋的延伸。
并不偏爱冬天,但我喜欢冬天有冬天的样子,清晨推窗,能见着霜的白,雪的白。霜雪之后,自天空倾泻的,是能将人的筋骨晒至起酥的冬阳。
今晨醒来已近七点,隔着窗帘,隐隐有日光,赶紧起床,洗漱好出门。意外的是,小区的草地并没有结霜,没有覆上那粗盐粒样的霜白。红山茶正开着花,雏菊也在开着花,自顾自地,傻傻地开着,毫无畏霜之意。
出小区,对面就是稻田,稻子在两月前收割,留下半尺长的稻茬。晚秋天气暖,稻茬上又抽出不少新穗,拈一粒在手中,壳是空的。毕竟不是它的季节了,没有力量灌浆,长出饱满的谷粒。
过马路,走到对面,心中一喜,那裹着草叶和树叶的,将每一枚叶子都镶上银边的,不正是霜么。只是一条马路相隔——不过五十米的距离,俨然两个世界,马路那边是冬天,马路这边还是晚秋。
去野外寻霜,也有着与前人相会的心情。这个前人就是德富芦花。
总是忍不住要想起德富芦花,也总是忍不住要说起德富芦花,春天会想起他的“午前春阴,午后春雨,暖和悠闲,而且宁静。”梅雨天会想起他的“雨下了停,停了下,鸦声与蛙鸣此起彼伏,争唱雨晴。”而霜风一刮,则会想起:“我爱霜,因为它清凛洁白,给人报知响晴。”
这些句子已深深嵌入我的脑子里,不用去想,只要逢到对应的时间、场景、事物,就会冒出来,仿佛德富芦花就在我身边,一句一句,对我说着那些话。
读一个人的书,读到化境,就是与作者分不出彼此了吧。作者的灵魂附着于你身体,他所经历的,思想的,喜欢的,憎恶的,都潜移默化影响着你。
德富芦花有多篇写霜的文章。他写霜,其实是写冬日的田野、村庄,写在霜天里劳作的农夫,写浸着霜白的日出,写霜在日出后融化时折射的光芒。都是细微之物,瞬间即逝的美。然而又是淳朴的,原始的,神性的。
“农舍、竹林,以及田地里成堆的稻草垛,甚至连那一寸高的稻茬上,也是向着阳光处闪着银光,背着阳光处呈现紫色。一眼望去,无不是银光紫影,紫影中隐隐可见白霜,大地仿佛成了一块紫水晶。”在这个结霜的冬日,在山脚下十字畈村外的稻田里,我如期“遇见了”德富芦花。我在德富芦花的声音里蹲下来,在稻茬中间蹲下来,用手机拍摄下虽空瘪却仍然垂下腰来的稻穗,拍下稻穗和稻茬上的白霜与日影,拍摄下稻田向光的银色、背光的紫色,也拍摄下远处的村庄,村庄上空的山峦。
无论世界变化得如何迅疾,让人无所适从,匪夷所思,只要有一些东西始终不变,年年得以遇见,就还是能给人心以安宁与慰藉的。比如冬天的霜雪,春天的雨水,夏天的蝉鸣蛙唱,秋天的蓝色天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