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生活的城市,从当初不到十万人口的一个小城,发展到一百万人口的大城了。不过在我心里,我愿意把它当作一个小地方来看待,好比我人到中年了,爸妈还是把我当一个孩子看待。
这么多年来,小城市护佑着我,给我在内心一块柔软的青苔生长覆盖。我在这里写作,沉静温和,偶尔也有小小的抑郁,内心冲突。光阴如霜,把我常常踽踽独行的身影,也浸润成浅灰色。
作为一个生活在感性世界里的人,我的那些文字,就是树荫里微凉的风,是楼群里风的寻找,是冬夜屋顶上的霜,也是灯光朦胧里的一片月光。其实我知道,在这个欲望滚滚的大地之上,像我这种草根写作的人,靠稿费来保持营养十足的生活,基本上不可能,在小城里的写作,我这样只可以把生活的成本,维持在“低保”线上。有时候,我的一点尊严也常被一些关心我的好人们“踩”,但很快,我就完成了自我治愈,因为我有一套心灵的广播体操。去年春天的一个晚上,小城里的马哥一个人喝了酒,喝高了,哭了。他在码头走走停停,望着黑夜里的江水,想着自己当年的梦想:自己写的小说,找一个“婆家”出版。
我们这个小城里自费出版文学书籍的作家不少,但情况大都很尴尬,要么厚着脸皮去卖书,要么送出去却没几个人读。这些年,马哥在全国文学期刊发表了不少小说,命运终于眷顾了他,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小说集,且付他稿费。兴奋之中的马哥去喝了酒,然后给我打来电话,陪他乐上一阵子。
马哥以前当过记者,做过副刊编辑,现在的身份是一个自由作家,优哉游哉过着日子。马哥在乡下建有房子,旁边就是一棵上百年的参天黄葛树。平时写作累了,马哥就在树下睡觉。我有时给马哥打电话,叫他来城里吃火锅吧。马哥说,真没空,今天晚上村里张老四家杀年猪,吃刨汤肉,你来不嘛。让我口水滴答,顿时对火锅没了兴趣。
城里一个诗人,去探望马哥,看见苍翠大树,灵性大发,索性猴子一样爬上树,用一根草绳把自己绑在了树上睡觉。马哥喊他下来吃腊肉排骨炖土豆,诗人还在树上鼾声四起。
马哥的妻子,在城里教书。平时,妻子在城里,马哥在乡下。他们成了周末夫妻,马哥在乡下的早晨醒来,常常收到妻子发来的微信,老马啊,记得吃早饭。马哥回复,起来后喝了一杯蜂王浆,到村里田野山冈上溜达一圈回来后,用王大爷送来的土鸡蛋煮面条吃,再到地里去掐点青菜,用开水烫了吃。周末,马哥的妻子来了,马哥就用木盆烧了热水给她烫脚,用乡下的皂角水给她洗头。妻子说,回乡下探亲的日子真幸福。
在乡下待久了,对一草一木就产生了感情。现在,马哥想写一部乡村志,为村里的每一个人、每一座山梁、每一棵树、每一头耕牛,都立一个小小的传,不然,这些村里的人和事,都会像野草一样成了灰烬,哪怕是石头,也会在风里吹成了沙。
老朱在我们这个小地方,也算是一个名人了,他自费出版了六部长篇小说。前年老朱随在北方某都市安家的儿子去居住,有次与当地一群作家聚会,人家问他,你都写了些啥啊。老朱翻了翻白眼说,我有六部长篇。人家摇摇头说,不知道。老朱急了,说,你们“百度”我嘛。人家那些都是著作等身的大作家,哪有心情来“百度”你这个小地方的作家呢。
重返小地方以后,老朱显得谦卑了,这似乎从他的眉毛可以看出来,往日上扬的八字眉,而今显得温和地耷拉了下来。回来以后,老朱更安心于他的长篇创作。有天,老朱喊我去他家吃麦面粑。厨房蒸笼里,蒸气四溢,揭开蒸笼,用荷叶包的麦面粑拿在手里还有些烫,一口咬下去,麦香浸润了肺腑。荷叶,是老朱在离城六十多公里外的荷塘采摘的,土麦面,是在种地的老农家购买的。那天老朱对我说,他的一个长篇小说刚刚脱稿,他现在要把写作的速度放慢下来,一天一般不超过一千字,要一句话一句话地打磨,打磨文字,也是打磨心。我赞成老朱的写作态度,像从前深山植物那样慢慢生长,如旧时天青色里缓缓蠕动的云。
与我住的这座城市相距不过五十公里的一座县城,还有一个写诗的文友。这些年来他春蚕吐丝一样写作,有时半夜里读着那些文字,我有抱着家里老酒罐赶赴他那里喝一杯的冲动。文字供养着他的灵魂,他靠在街头卖卤肉供养着全家人的生活。他在小县城写作多年,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圆头圆脑的胖子还在写诗。我有次去县城拜访他,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卤肉摊前的小推车上鼾声正起,嘴角流出了口水。我一时疑惑,这个人真是写诗的吗?等他醒来,这个胖子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,切了一块卤肉跟我在摊前喝起酒来,望着他大嚼卤肉两腮如浪鼓动,我乐了。
那天,胖子带着我去看他外婆住过的老房子,那是整个县城唯一留下的一处绝版老房子。当年在贾樟柯的电影《三峡好人》里,就有那房子一晃而过的镜头。我和胖子在老房子前沉默地坐着,天一点一点黑了下来。胖子起身说,走,继续喝酒去。
而今,那县城里的老房子早已经灰飞烟灭,去年秋天再去县城,我和胖子怀旧,打开电脑看《三峡好人》,他指着片中闪过的那座爬满藤蔓的灰白房子,大声喊了出来:“就是它!”我看见胖子的脸上,有荷叶边滚动雨珠一样的泪滴。